特定地域與產業(yè)選擇、傳統(tǒng)業(yè)態(tài)與民族文化的高度和諧，正是稻、魚、鴨共生系統(tǒng)得以長久保持、風行千年而不衰的密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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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在加拿大舉行的聯(lián)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第二階段會議上，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以下簡稱黔東南州）向參會嘉賓分享“從江稻魚鴨復合系統(tǒng)”的典型案例，向世界展示千百年來當?shù)馗髯迦罕姷霓r耕智慧和生物多樣性保護經驗，再次贏得廣泛關注。

早在12年前，從江稻魚鴨復合系統(tǒng)就以其豐富的生物多樣性、獨特的農業(yè)生產方式和其中蘊含的古樸悠久的傳統(tǒng)民族文化，被聯(lián)合國糧農組織列為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

在“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從江縣，稻魚鴨共生、魚米鴨同收，既能有效緩解人地矛盾，為百姓提供重要的生存所需，又能防止環(huán)境污染，有效保護生物多樣性。

而更為重要的是，放眼整個黔東南，“春耕波光盈盈，稻田魚鴨薅秧，金秋魚肥稻香”，擁有1400多年歷史的從江稻魚鴨復合系統(tǒng)其實是當?shù)貪h、侗、苗等各民族在長期廣泛的交往交流交融中，共同孕育、發(fā)展、傳承下來的寶貴遺產。

▲貴州省從江縣高增鄉(xiāng)占里侗寨的秋收時節(jié)。（吳德軍 攝）

“飯稻羹魚”的傳統(tǒng)

《史記·貨殖列傳》載：“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勢饒食……。”

位于楚越之地的黔東南從唐至元皆為“禾（糯）區(qū)”，漢、苗、侗等民族以多種糯、禾為生，延續(xù)至今，稻魚鴨復合系統(tǒng)的形成恰恰源自當?shù)馗髯迦罕姟帮埖靖~”傳統(tǒng)。

在正常的稻作環(huán)境里，人們靠水稻的豐收提供日常食物熱量，上山采果、下河弄魚撈蝦、田間摸螺拾貝、野地狩獵……都足以果腹生存。但隨著人口增多、人地矛盾突出，糧食和飼料難以兼顧，山野資源有限，如何提高單位耕地面積的產出，成了稻作農人不得不面對的嚴峻問題。于是，我國南方地區(qū)稻、魚、鴨共生的生產模式應運而生。

黔東南稻作梯田分布廣、類型多，全州16個縣（市）都有連片的古梯田群，最大的連片梯田達2萬畝以上，其中尤以從江的加榜梯田揚名于世。各地梯田與村落、森林、溪溝的空間布局和相互關系大體相似，實施的耕作制度亦一脈相承——

“梯田造在山間，山林涵養(yǎng)水源，山澗流灌梯田；田坎邊坡割草，牛圈上坡漚肥，就近施肥培土……”《黔東南州志》中如此總結凝練了梯田稻作系統(tǒng)的特點。

在這個共生系統(tǒng)中，對稻、魚、鴨的安排也有重疊和交叉：

春耕時節(jié)，農夫撒施農家肥并淺水翻犁稻田。此時正值新孵化出來的雛鴨開始跟著母鴨覓食。母鴨順著犁道吞咽著犁鏵撬翻出來的鰍鱔螺貝，雛鴨緊跟在其后，將翻犁出來的蚯蚓和蟲豸大快朵頤。

田耙平蓄水之后準備栽秧，往田里放養(yǎng)去年秋天留下來的小鯉魚，即“老口魚”，或專門培育的魚苗。新栽下去的稻秧還未定根時，鴨家族的老老小小暫時謝絕到田里“打卡”，須到小河邊或池塘中暫住一段時間，待田里稻苗開始分蘗、封行，雜草雜蟲、蝦蟹螺貝也生機盎然之際，方將食量驚人的鴨仔放歸稻田。

鴨子水里覓食、捕捉飛蟲，還葷素搭配取食浮萍、水草。逐漸長大的田魚喜食農家肥滋生的腐殖質、浮游生物、浮萍和飄落到水面上的稻花。鴨、魚排放糞便到田里，完成優(yōu)質肥料的就地轉化，對水稻高產穩(wěn)產發(fā)揮了潛在作用。另外，鴨、魚活動抑制雜草、雜魚和害蟲，攪渾田水時在某種程度上代替了人工薅秧除草、人工施肥的工作。

待到稻穗即將成谷，鴨子也可以售賣了，日漸肥美的魚兒則留守稻田。秋收時，農夫們一邊刈稻打谷一邊舉囥（一種儲存器物）捉魚，而后將捕到的稻田魚煮成黔地最地道的酸湯魚，犒勞前來幫忙的左鄰右舍?；驗樵鎏硪安颓槿?，由主家預備佐料，大伙現(xiàn)場捉魚、生火，一頓野外“魚宴”就成了。

此后，留在田里的魚隨著稻田“泡冬”繼續(xù)蓄養(yǎng)，需要待客或節(jié)禮時再隨時取用。有的農戶為計劃保魚或為來年留下“老口魚”魚種，往往在田中挖一個小魚凼（小魚塘），魚凼上以樹枝搭建“魚窩”，好讓魚兒在此安穩(wěn)渡過秋旱、寒冬。

流行千年的密碼

黔東南州世居漢、苗、侗、水、布依、土家、壯、瑤、畬、仫佬等民族，各民族均為歷史悠久的稻作民族。由此，我國傳統(tǒng)的稻作文化留下了地域性、民族性的深深烙印，為世界農業(yè)文化遺產寶庫增添了一份“黔東南特色”。

從江以北的黎平、榕江、劍河、錦屏、天柱、三穗、臺江、雷山、丹寨等15個縣市也長期沿襲稻、魚、鴨種養(yǎng)模式，其中三穗縣的“三穗麻鴨”、天柱縣的“天柱騾鴨”、錦屏縣的“婆洞魚苗”還創(chuàng)建了稻魚鴨復合系統(tǒng)的農業(yè)品牌。在發(fā)展優(yōu)質、高效、有機農業(yè)的今天，傳統(tǒng)的稻魚鴨共生模式甚至已經被提升為“稻魚鴨工程”，被當?shù)卣罅Ψ龀帧?/span>

勤勞智慧的黔東南人民始終堅守著與大自然“萬物共生”的傳統(tǒng)，響應季節(jié)的變化，熟悉土地的秉性，主動順應、融入大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最終促成了生態(tài)養(yǎng)殖、種植和綠色循環(huán)、發(fā)展的完整生物鏈。作為典型的人工生態(tài)系統(tǒng)，從江稻魚鴨復合系統(tǒng)既具有保護生物多樣性、控制病蟲害、調節(jié)氣候、涵養(yǎng)水源等多種生態(tài)功能。

黔東南各族群眾的衣食住行都與稻魚鴨這種傳統(tǒng)的農耕模式緊密相聯(lián)，當?shù)亓鱾飨聛淼拿耧L民俗，如端午龍舟節(jié)搶鴨、鼓樓搶雞、嘗新節(jié)、十月苗年節(jié)、十一月侗年節(jié)、魚凍節(jié)等都有許多與農事活動相關的內容；新生兒滿月時要“送月米”；臺江縣九擺苗寨的鼓藏節(jié)期間“姑媽回娘家”時，必備公鴨、魚、米酒、糯飯作為禮物，等等。

種稻是黔東南地區(qū)各民族繁衍生息的重要組成部分，糯米是人們須臾不離的傳統(tǒng)食品，節(jié)日必用，祭祀必需，或粑或飯，或制糕或釀酒，運用極廣。

至于魚，當?shù)厝思雷嬉恤~，接親嫁女要有魚，紅白喜事要有魚，稻田養(yǎng)魚成了先祖曾經闖蕩江河湖海經歷的永恒紀念。

還有，被賦予“多子多?！薄皟簩O滿堂”“闊步天下”等美好寓意的鴨蛋，每年農歷“二月二”彩色鴨蛋就掛滿了孩童的身上；綠頭公鴨則作為僅次于牛的崇高禮物和祭品，一直是當?shù)嘏e行重大禮儀活動的必備之物。

可以說，正是由于千百年來黔東南各民族生動而深刻的生產生活互動、廣泛而深入的交往交流交融，才讓稻魚鴨復合系統(tǒng)更為絢爛多彩、歷久彌新。

（作者：吳壽昌，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苗學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龍慧蕊，《中國民族》記者。本文刊發(fā)于《中國民族》雜志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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