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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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崔勇
1986年,英國的海上探險和救撈公司發(fā)現(xiàn)中國的南海海域有一條叫“萊茵堡號”的沉船。英國專家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海事博物館里,查到了很多關于這條沉船的資料,對這條船的沉沒原因及時間、最后存活了幾個人都進行了詳細的調(diào)查。于是英國人根據(jù)資料和廣州救撈局簽訂了一個調(diào)查協(xié)議,希望能夠?qū)ふ业健叭R茵堡號”。
他們在沉船所在的廣東臺山上下川島海域,利用旁側(cè)聲吶系統(tǒng)到處尋找,一旦發(fā)現(xiàn)疑似的東西就用抓斗往海里抓。經(jīng)過將近一年的時間,1987年終于有了突破性進展。有一天,一抓斗下去,抓上來247件器物,其中有142件完整的瓷器和錫器,還有一條1.72米長的大金腰帶。看到這個情況,當時中方的負責人尹干洪說:“這肯定不是英國人要找的萊茵堡號,這是一條我們中國的沉船?!辈⒓皶r制止了繼續(xù)用抓斗取物這一措施,給中國保下了一艘國寶級的沉船,那就是“南海Ⅰ號”。
“南海Ⅰ號”是一艘木質(zhì)古船,船體殘長約22.1米,最大船寬約9.35米。這是一艘價值連城的沉船,1987年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它已經(jīng)在海底沉睡了800年?!澳虾"裉枴笔俏覀兤癜l(fā)現(xiàn)的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宋代古代商貿(mào)沉船。它的發(fā)現(xiàn)、調(diào)查、打撈和發(fā)掘過程都有很多故事,它的發(fā)現(xiàn)說明,福建、廣東沿海地區(qū)曾經(jīng)存在一條非常繁忙的海上絲綢之路。
為什么中國會開展水下考古?
在1984年的時候,西方海上盜撈者邁克·哈徹(Michael Hatcher),在南海海域打撈了一艘名為“哥德馬爾森”(Geldermalsen)號的沉船。根據(jù)記載,1752年(清乾隆十七年)冬,這艘東印度公司的商船滿載著瓷器和黃金從中國南京出發(fā),駛向荷蘭阿姆斯特丹,航行16天后,在中國南海水域觸礁沉沒。哈徹通過仔細查閱檔案,終于找到了這艘沉船,打撈出清康熙年間的青花瓷器百萬余件,但正當船上的工作人員驚喜萬分之時,哈徹卻下令將這些瓷器砸碎。他深知收藏市場的定律:物以稀為貴。他僅保留了23.9萬件青花瓷器、125塊金錠,還有兩門刻有荷蘭東印度公司縮寫的青銅炮。挑選和毀壞工作結(jié)束后,他把這些“戰(zhàn)利品”拖到公海。一年后,他以無人認領的沉船允許拍賣為由獲得拍賣許可,委托荷蘭佳士得拍賣行進行公開拍賣。
1986年4月,荷蘭佳士得拍賣行為這批文物舉辦了規(guī)模盛大的專場拍賣。中國駐荷蘭大使館立即將消息傳回國內(nèi),而國家文物局想要制止這場拍賣會的時候,翻遍了國際海洋公約、各國海洋法,也找不出一條可行的法律依據(jù)。當時中國關于海洋文化遺產(chǎn)保護方面的法律也是一片空白?!百I回來”便成了留住這批文物的唯一方法。中國故宮博物院派了兩位專家,一位是馮先銘,一位是耿寶昌,帶了3萬美元去參加拍賣。但在接下來3天中,中國專家連一次舉牌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每一件瓷器的起拍價都在估價的10倍以上,各地的收藏家一路叫價,最終,近24萬件珍貴瓷器盡數(shù)落入旁家。此次拍賣使邁克·哈徹獲利2000多萬美元,他的名字也在一夜之間家喻戶曉。但是,他始終拒絕回答“哥德馬爾森”號打撈點的詳細位置,成為考古界的一大謎題和遺憾。
這件事情極大地刺激了中國的考古界,引起了國家的重視,下決心要成立自己的水下考古機構(gòu)。1987年,國家博物館成立了水下考古研究中心,館長俞偉超先生極力想把這個項目往前推進,但要想推進就要求我們得有相應的資源,也就是說我們得有一艘沉船。正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恰好發(fā)現(xiàn)了“南海Ⅰ號”,這條船成為中國水下考古工作的起源。1987年底,也是我走上水下考古這條路的開端。
艱難的起步
“南海Ⅰ號”的發(fā)掘過程充滿曲折。比如發(fā)現(xiàn)“南海Ⅰ號”后,中英聯(lián)合打撈的工作就結(jié)束了。英國打撈公司沒有找到“萊茵堡號”,而意外找到“南海Ⅰ號”,按照中英簽訂的協(xié)議,這是中國的船,他們不能動,結(jié)果這個公司破產(chǎn)了。但最初找到古沉船,其實利用的是英方的聲吶技術。沉船發(fā)現(xiàn)后,中國自己沒有經(jīng)驗,無法繼續(xù)打撈并開展考古工作,因為我們還不具備這種能力。
當務之急,我們得馬上組建一支自己的水下考古隊伍。有一個很糾結(jié)的問題,到底是讓潛水員去學考古呢,還是讓考古人員去學潛水?后來算了一筆賬,潛水員學考古要花4年時間,考古人員去學潛水,只要花半年時間。中國有這么多年輕的考古人員,估計找?guī)讉€去學潛水并不難。幸運的是,我當時正好年輕,通過了很嚴格的體檢,就去學了水下考古。
1987年剛接觸水下考古時,我們請日本水下考古學研究所所長田邊昭三教授來給我們上過一次課,屬于“掃盲”性質(zhì)。到了1989年,國家文物局、國家博物館和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大學聯(lián)合舉辦了國內(nèi)第1期水下考古培訓班,由澳大利亞老師來進行培訓。參加培訓班的共有11個人,被分成了兩組,老師把年紀大的、身體不太好的人都放在一個組里,把身體好、潛水技術好的人放在另一組。我們說,一個叫“老弱病殘組”,一個叫“明星組”。我是“明星組”的組長,那位“老弱病殘組”的組長已經(jīng)39歲了。老師分配任務都是同時派給兩個組。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同樣的任務,最后總是“老弱病殘組”做得比“明星組”好。這給了我們一個啟發(fā):水下考古不是能力強就能干好的,一定要協(xié)調(diào)好,要有團隊精神,才能把這個工作干好。經(jīng)過培訓,我們終于掌握了基本的水下考古知識和技術。
在這期間,不少國外的打撈公司都希望與中國合作,共同打撈“南海Ⅰ號”,但都被我們拒絕了。1989年11月,我們和日本再次組成了聯(lián)合調(diào)查隊,準備進行一次全面勘察。不巧那個季節(jié)東北季風開始吹了,海況很差,繼續(xù)進行工作有一定的難度,而且耗資也非常驚人——3天就花了27萬元,對于那個年頭的陸地考古來說,這簡直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我們一方面覺得有些承擔不起,另一方面,這個工作又不能不做,只好先將“南海Ⅰ號”擱置,從小的項目開始做,同時培養(yǎng)人才。剛好在這個時候,遼寧綏中三道崗發(fā)現(xiàn)了一條元代沉船,于是中國的水下考古者,從1992年到1997年,一直在做這艘船的考古工作,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1996年又去了一趟西沙搞調(diào)查,都是為遠洋調(diào)查和“南海Ⅰ號”的考古發(fā)掘做準備。
花了30余年
2001年,我們終于可以重新對“南海Ⅰ號”展開一些工作了。2001年到2004年是規(guī)劃性工作階段,首先找到“南海Ⅰ號”的準確定位,然后進行了4年的調(diào)查和試掘。雖然采集了6000多件很完整、很漂亮的瓷器,但是因為海況確實不好,能見度很差,基本沒有采集到多少考古資料,比如繪圖、照相、影像等都采集不到,這不像是一次考古,倒更像是一次打撈。
后來有一次看電視時,我看見考古學家李濟先生發(fā)掘殷墟的時候用了整體提取的方法,于是就想,我們可不可以也用整體提取的方法把沉船打撈起來呢?但問題是:怎么撈?用什么方法撈?當時有一位工程師叫吳建成,他提出用沉箱的方法,就是把一個巨大的沉箱整個套在沉船上,再把沉箱底上一封,船就能撈上來了。這個方案聽起來不錯,但是要真正實施,必須經(jīng)過很多次的模擬試驗。最難的是吊放沉箱。這個沉箱有33米長、14米寬、500多噸重,分上下兩層。水下定位非常難,而且沉箱放下去以后再調(diào)整位置,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須一次放準。最后,真的是一下就放準,成功了。
2007 年12 月22 日上午11 時,陽江海域。隨著亞洲第一吊“華天龍”號二十幾層樓高的巨臂微微上揚, 一個巨大的橙色沉箱帶著泥沙從湛藍的海水中徐徐升起, 在海底沉睡了八百多年后,舉世矚目的“南海Ⅰ號”終于重見天日。
在對“南海Ⅰ號”進行整體打撈的同時,我們還在實施另一項計劃,就是建造一座博物館,即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為什么要建這個博物館?一是為了讓撈起來的沉船有地方放,二是為了方便人們來參觀。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冒險的方案,因為如果我們打撈不起來沉船,這個博物館就白建了。雖然很糾結(jié),但是這個方案還是通過了。為此,我們新建了一條450米長的路和一個碼頭,從海灘一直通到博物館里。
入駐“水晶宮”前水陸分離(2007 年12月28 日),耗資兩億元打造的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由“一館兩中心”構(gòu)成,中間的大橢圓為存放“南海Ⅰ號”的水晶宮,另有陳列館、水藏品倉庫。
通過這個沉船的發(fā)掘,我們認為,這種整體提取的發(fā)掘方式很有必要。在水下沒有能見度的情況下,如果靠盲目地去摸、盲目地去撈,根本達不到考古的目的。而現(xiàn)在,所有的考古信息都保存得非常完整,包括那些木器上的文字,可能還會發(fā)現(xiàn)一些紙質(zhì)的東西,那簡直就是奇跡了!
沉船全景(2014 年)
為使“南海Ⅰ號”能長久保存,目前沉船被置于博物館的“水晶宮”內(nèi),模仿它原來所處的海水環(huán)境?,F(xiàn)在的考古,是通過非?,F(xiàn)代的技術,包括激光三維掃描、近景攝影測量等來進行現(xiàn)場保護發(fā)掘。同時,我們還有一個大的實驗室,這也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個,可以在精確控制的環(huán)境下發(fā)掘一條沉船,最大限度地把信息保存下來。我們可以清晰地看見,船上共有15個艙,每個艙都各有特點,每個艙里的瓷器,包括它們是哪個窯口燒制出來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我們采集到的考古數(shù)據(jù)都可以精確到毫米。從水下考古發(fā)掘來說,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的水下考古能做到精確至毫米的測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