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宇烈:儒家的修養(yǎng)智慧對當今有哪些啟示?
發(fā)布日期:2023-10-06 22:33
發(fā)布單位:昆區(qū)統(tǒng)戰(zhàn)部2
來源:道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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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古代哲人在修養(yǎng)問題上有極其豐富的理論闡發(fā)和實踐原則,我們要根據(jù)時代需要“擇其善者而明用之”,選擇精華,闡明其現(xiàn)代意義,運用到現(xiàn)代人的修養(yǎng)生活。儒家所講的修養(yǎng),實際上包括了一個人的文化、藝術、性格、品德等多方面的修養(yǎng)。文化修養(yǎng),首先是文化知識的提高。由于儒家強調道德教育和修養(yǎng),所以許多人認為,儒家輕視一般的文化知識,這種印象是不全面的。在中國歷史上,儒家是以從事社會國民教育為主要職業(yè)的一個學派。他們的教育內容,包括童蒙識字和各種專門知識的傳授??鬃诱J為,通過學習《詩經》,不僅可以學到許多做人的道理,同時也可以增加許多關于鳥獸草木方面的知識。
孔子注重因材施教,在他的學生中,既有以德行著稱的顏淵、閔子騫等,有專長于政事的冉有、季路等,也有語言方面的專家宰我、子貢和文學方面的專家子游、子夏等??梢?,儒家對文化知識教育非常重視。只是他們反對為知識而學知識的傾向,強調學知識要有助于提高人的道德品質。在今天新知識層出不窮、瞬息萬變的信息時代,人們如果不能提高和更新文化知識,必將被淘汰。但是,也不能回避這樣一個問題:這些知識在迅速提高人們物質生活水平的同時,是否有利于人的精神生活提升?儒家所講的文化修養(yǎng),不僅是知識的高低多少,也表現(xiàn)在一個人的禮儀風度。今天,我們許多人似乎特別欣賞那些在禮儀上不拘小節(jié)的人,認為這樣很“瀟灑”。我們對中小學的文化教育,主要偏重于知識傳授,對他們基本禮儀規(guī)范養(yǎng)成的教育很不夠。我想,一個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吃沒吃相,穿著邋遢,見了尊長連個招呼都不打,麻煩了別人連句感謝話也不說,在公共場所目無他人、為所欲為的人,總不能說是一個有文化教養(yǎng)的人吧!禮貌、儀表、風度反映了一個人文化素質的高低。在《儀禮》《禮記》等經典以及許多儒者的家訓、學規(guī)中,有大量關于日常衣食住行、待人接物的禮儀規(guī)范。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在經過新的解釋后,可以作為今日禮儀教育修養(yǎng)之用。
▲孔子。(圖片來源:圖蟲創(chuàng)意)
人們常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一種富于倫理精神的文化,殊不知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是一種具有藝術精神的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倫理精神與藝術精神,猶如車的兩輪、鳥的兩翼,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儒家對藝術教育和修養(yǎng)的重視,絲毫不亞于倫理教育和修養(yǎng)。
藝術修養(yǎng)有助于道德修養(yǎng),是完善人格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在先秦儒家文化中,藝術教育和修養(yǎng)的主要內容是“詩教”與“樂教”。孔子教育他的兒子伯魚說:“不學詩,無以言?!闭J真地學習古代詩歌,可以感發(fā)人的心志,提高觀察能力,習得表達感情的方法。而且詩歌中所講述的道理,一方面可以用于事奉父母,另一方面也可以用于服事君主。對于音樂,儒家把它與“禮”相提并論。音樂最能深刻感動人心,最能迅速變化人的性情,體現(xiàn)了一種和諧精神,同時也起到了移風易俗的作用???、孟、荀諸子,都注意到不同音樂可以對人產生不同影響,有的使人哀傷,有的使人悲壯,有的使人端莊。所以,儒家十分重視音樂的格調和品位,認為一首好的樂曲應當是美與善的統(tǒng)一。藝術活動,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欣賞,都是一個人內心感情最直接的表露,反映了他對自然、社會、人生的理解和追求。藝術創(chuàng)作中立意的正邪,欣賞趣味中格調的高低,反映或影響到一個人品格或境界的正邪與高低。因此,通過藝術修養(yǎng)培養(yǎng)起高尚的藝術欣賞趣味,具有重要積極意義。追求藝術完美與人生完美,在終極上是相通一致的,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藝術精神的體現(xiàn)。
儒家在修養(yǎng)論中提出了“變化氣質”命題。所謂“氣質”,許多儒者都把它說成是與生俱來的,另一些儒者認為是后天習染所成。從現(xiàn)代科學的觀點看,所謂“氣質”,與個人某些先天生理特征有一定關系,但最主要的還是受后天環(huán)境影響形成。
變化氣質就是性格修養(yǎng)。北宋著名哲學家張載認為,求學最大的益處在于使人自覺地改變氣質,而變化氣質與能否虛心互為表里。儒家強調的“變化氣質”,主要指涵養(yǎng)與意志等方面的鍛煉。一個趾高氣揚、自以為是、指手畫腳的人,人們一定會說他缺少涵養(yǎng)。曾子是一位特別注重修養(yǎng)的人,他說的“吾日三省吾身”是人們熟知的名言。曾子還大力提倡向才能、學問不如自己的人請教,而自己應當表現(xiàn)為一個沒有學問、腹中空空的人。即使是受到別人的欺侮,也不要與人計較。一個人做到曾子所說的“不恥下問”,需要經過長期的自我修養(yǎng)。古語說:“人道惡盈而好謙。”“滿招損,謙受益?!薄熬右蕴撌苋恕!敝两褡x來仍是為人處世的至理名言。漢代劉向在《說苑》中記載,孔子觀周廟中一種空時傾斜、注入一半水時持平、而灌滿水時就傾覆的器皿(欹器),而得到“滿而覆”的啟發(fā),引發(fā)孔子關于“挹而損之”的議論。所謂“挹而損之”,就是從灌滿水的器皿中舀出一些來,使它不致傾覆。以人的修養(yǎng)來講,則如孔子所說“高而能下,滿而能虛,富而能儉,貴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辯而能訥,博而能淺,明而能暗”,即保持一定的空虛,而不滿到極點。最后,孔子十分肯定地說:“能行此道,唯至德者及之?!?/span>孟子為“大丈夫”立了三條標志,即“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如果能做到這三條,一定是無愧于天地、具有高尚品德的人。在這方面,儒家以“義利”“公私”“苦樂”“生死”等人生面臨的現(xiàn)實價值選擇問題,對人們進行品德修養(yǎng)教育。
講到“義利”問題,儒家傾向重義而輕利、先義而后利,以義制利、見利思義。在當今世界,如果有人按漢代大儒董仲舒所提倡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訓條去做,則將被人們視為迂腐。其實,無論哪一個社會,總有一些只問耕耘不計功利的“迂腐”者,他們真誠和高尚的品德無可非議。我們并不要求每個社會成員都這樣去做,都要達到這樣的境界。但是,我們也不會希望社會每個成員凡事都斤斤計較功利。當然,更不會希望人人唯利是圖,見利忘義。因此,希望人們做到清初大儒顏元修正后的訓條“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也就不是過分要求了。在“公私”問題上,儒家一貫強調大公無私、先公后私,提倡公而忘私,反對假公濟私。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公”和“私”的具體對象和內容都發(fā)生了變化,但是,在處理公私關系上,儒家強調的這些原則至今仍然正確而有效。在“苦樂”問題上,儒家歷來不以物質生活的貧富論苦樂,而是以精神生活的充實與否論苦樂;又以個人苦樂不算什么,眾人苦樂才是真正、最大的苦樂。歷史上所稱道的“孔顏樂處”,是一種安于物質生活貧困、追求充實精神生活的“樂”。孟子反對“獨樂”而強調“與民同樂”。北宋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集中表達了儒家的“苦樂”觀。至于“生死”問題,孔子說“死生有命”,代表了儒家對待自然生死的基本態(tài)度。對來自社會原因的生死問題,儒家則總是與“義利”“公私”等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提倡“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反對“茍且偷生”。儒家這些基本觀念和精神,至今也是值得肯定的。儒家在修養(yǎng)上十分強調“知行合一”,也就是說,修養(yǎng)不但要在認識上弄清道理,而且要身體力行。
儒家講修養(yǎng),首先講立志,就是要有宏大、堅定的志向,明確自身的責任和奮斗目標。孟子講,一個要承擔天下重任的人,必定要受到種種艱難困苦的磨煉,那些有宏大而堅定志向的人,會自覺地進行修養(yǎng),主動接受種種艱難困苦的磨煉。子夏說,廣博地學習而且志向堅定不移,誠懇地討教而且聯(lián)系實際思考,這樣仁德就在其中了。宋儒程頤進一步解釋說:“學不博則不能守約,志不篤則不能力行”,指出了堅定的志向對于修養(yǎng)實踐的重要性。儒家以“反求諸己”“改過遷善”“見賢思齊”為修養(yǎng)要旨??鬃诱f:“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孟子更具體明確地說,如果你愛別人而別人并不親近你,那就應當反思你的仁愛是否真摯;如果你管理別人而別人不服從你,那就應當反思你的智慧是否足夠;如果你禮貌待人而別人并不敬重你,那就應當反思你的禮貌是否真誠。(出處為《孟子·離婁上》)總之,任何行為如果達不到預期效果,都應當“反求諸己”,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或過錯,不足者補足之,有過錯則不諱言,勇于改過。誠如孔子所說:“過則不憚改?!薄斑^而不改,是謂過矣?!?/span>要善于發(fā)現(xiàn)別人的長處,積極主動學習別人的長處,這就是儒家常說的“見賢思齊”。同時,如果你見到別人身上“不賢”,則應當反思,自己是否也存在這方面的問題。在“嚴于律己”方面,儒家提出了“慎獨”的修養(yǎng)方法。荀子最早提出“慎其獨”命題,并把它與“誠”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認為,君子有至德,所以為人們理解、親近與尊敬,這是他能慎其獨的緣故。只有做到誠,才能慎其獨;只有慎其獨,才能顯示出至高的品德,才能支配萬物、教化百姓。言行不一是儒家修養(yǎng)論中為人所不齒的??鬃诱f:古人不輕易說話,就是怕自己在行動上做不到。君子以說得多、做得少為羞恥。這些都是要求人們在修養(yǎng)中做到言行一致。一個人立志固然要宏大,但如果他只言而不行,反而不如那些立志雖不宏大,卻能說一點就做到一點的人。儒家認為,要達到“齊家”“治國”“平天下”,都要從“修身”做起。“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我并不認為修身有如此之大的作用,因為社會經濟的決定力量大大超過道德教化力量。但我也不認為就應當放棄道德教化的努力,否定自我修養(yǎng)的必要。人應當用創(chuàng)造的物質經濟成果,為凈化人的生活環(huán)境、提升人的道德品格服務。物質文明越發(fā)達,精神文明就越重要,自我修養(yǎng)也就越不可缺少。(本文節(jié)選自樓宇烈先生2023年出版新書《中國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