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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到訪中國的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在廣州松園駐足聆聽了中國著名古琴曲《高山流水》。千年古琴奏千年絕唱，古琴中蘊含著怎樣豐富而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中國音樂中蘊含著中國人怎樣的智慧？千百年來，音樂在中國人的生活發(fā)揮著怎樣的作用？就此話題，“道中華”專訪了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名譽所長田青。記者：古琴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特殊的身份使得琴樂在整個中國音樂結(jié)構(gòu)中屬于具有高度文化屬性的一種音樂形式。那么，古琴中蘊含著怎樣豐富而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田青：在中國乃至世界上，人們發(fā)明和使用著許許多多各具特色的樂器。但是，像古琴這樣負載著如此深厚文化內(nèi)涵的樂器卻極罕見。它不但有著3000多年的悠久歷史，留下了3000多首樂曲，擁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從公元7世紀一直沿用至今的樂譜系統(tǒng)，涌現(xiàn)出許許多多著名琴家，更重要的是自其誕生之日起，就與中華文化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孔子以琴歌“教化人生”，所以古琴又被稱為“圣人之器”。古琴雖是一件樂器，但其基本結(jié)構(gòu)卻反映了中國古典哲學的一些思想，反映了中國人基本的自然觀和天地觀。古琴由兩塊木板合在一起，上面是面板，有弧度，下面是底板，是平的，象征“天圓地方”。一張典型的古琴，長度是舊尺3尺6寸5分，暗合一年的365天；琴表面有13個徽，是取音的標志，暗合12個月加一個閏月。琴弦據(jù)說原來只有5根，即宮、商、角、徵、羽，代表五行中的君、臣、民、事、物，后來文王、武王各加了一根弦，遂成7弦。琴有琴額、琴項、琴肩、琴身、琴尾，象征人身，于是天、地、人三才具足。琴額附近架弦的叫“岳山”，琴首有“鳳舌”，琴尾有“龍齦”，琴底支撐的兩個腳叫“雁足”，兩個發(fā)音孔分別叫“龍池”“鳳沼”，具有鮮明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特色。
▲古琴“九霄環(huán)佩”。（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官網(wǎng)）記者：據(jù)說，馬克龍總統(tǒng)聆聽的這張古琴有著悠久歷史，請您分享一下這張古琴的故事。田青：這張古琴名曰“九霄環(huán)佩”。說起這張琴，我來講一個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2007年4月12日晚，在日本東京國立劇場舉行了一場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原文化部聯(lián)合主辦的“中日文化體育交流年”國事演出。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晚會，與以往都是以國家級專業(yè)院團代表國家藝術(shù)水準的選擇不同，這場演出除了個別戲劇演員，基本上由來自我國各民族、各地區(qū)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組成。
▲2007年，“中日文化體育交流年”國事演出。（受訪者 供圖）作為這場演出的藝術(shù)總監(jiān)和主持人，我希望能讓觀眾感到驚艷，甚至能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他們對中國文化和中國的認識。我們以往幾乎所有晚會的“開場”節(jié)目都火爆、熱鬧，叫作“震場”，面對日本各界的精英，如何能讓這些看過太多世界一流藝術(shù)的觀眾耳目一新、印象深刻呢？為此，我安排的第一個節(jié)目就是古琴獨奏《流水》。上臺后，我先簡要地介紹了古琴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孔子以弦歌教化眾生，傳說中，日本朋友都熟悉的諸葛亮就是彈著它在空城之上嚇退了司馬懿的大軍的”。接著，我請古琴演奏家李祥霆將他即將演奏的唐琴展示給大家。我說：“古琴和人一樣，都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她叫‘九霄環(huán)佩’，形容她的聲音就像天上傳來的仙女走路時玉佩碰撞的聲音。這張琴是唐琴，琴腹里寫著制琴的年代‘至德丙申’，即公元756年。”為了讓大家對時間有一個清晰的概念，我接著說:“這張琴出生的那一年，中國的詩仙李白55歲，詩圣杜甫44歲?！边@時，我聽到臺下似乎有驚詫聲，于是加了一句“這張琴制作出來之后的3年，偉大的鑒真和尚開始在奈良建造唐招提寺?！?/span>李祥霆彈的是著名《流水》，除了“九霄環(huán)佩”的泠泠仙樂，整個劇場鴉雀無聲，真的是掉一根針在地上都能聽見。面對如此悠久厚重的歷史和文化，面對這全人類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不管你曾對中國有了解還是有偏見，那一刻你只能有一種態(tài)度，那就是：敬。這就是中國古琴的人文精神、藝術(shù)精神。當千年之后的人們再捧起它的琴身，聆聽古弦再次奏響《高山流水》，仿佛和古代圣賢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高山流水覓知音”的千古佳話也更加凸顯出它的智慧與價值。
記者：在您看來，中國音樂中蘊含著中國人怎樣的智慧？田青：假如只讓我用一個字來概括中國音樂的話，那就是“和”。這個“和”字，不但是中華文化的核心價值和最高體現(xiàn)之一，也是中國人和中國音樂的終極追求。公元前522年，一個叫晏子的政治家就是以音樂為例，生動、準確地闡明了“和”：“和”的本質(zhì)，就像音樂一樣，要有不同的“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cè)帷?；而“同”，則是“以水濟水”，假如音樂只是一個相同聲音的不斷重復，那“誰能聽之”？千百年來，中國人將這個從音樂中悟出的“和而不同”道理上升為哲學，落實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成為貢獻給人類社會的中國智慧。
▲中國國家博物館“天地同和”古代樂器展。（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官網(wǎng)）田青：中國的音樂文化不但開始得早，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處于世界前列。中國人非常重視音樂。以“孔孟老莊”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哲學家，都對音樂有著非常清晰、深刻的論斷?？鬃硬坏J為人格養(yǎng)成的途徑是“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他自己也會彈琴、唱歌，并且“無故不撤琴瑟”。我們的祖先發(fā)現(xiàn)，把“禮”和“樂”結(jié)合在一起，可以使社會安定有序，同時又充滿活力。用荀子的話說：“樂合同，禮別異”。“禮”使人和人有區(qū)別，有尊卑，有秩序；“樂”則是通過音樂這種人類能夠理解、欣賞和共情的藝術(shù)形式，找到人們的共同點，讓人和人之間有關(guān)愛、有親情，從而達到“和”的境地。故宮“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中間都有一個“和”字，中國人的音樂更是如此。祖先們在音樂中追求的是平靜與和諧，是心與身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人與大自然、與萬物、與天地的和諧。
《呂氏春秋》里有這樣一個傳說：黃帝命令臣子伶?zhèn)愔贫仿?，伶?zhèn)悂淼嚼錾?，聽到鳳凰的鳴叫，鳳（雄）叫了六聲，凰（雌）叫了六聲。于是，伶?zhèn)惥驮谏较碌摹皫O溪之谷”模仿鳳凰的鳴叫，用竹子做了12根律管（確定音高標準的竹管），這12根長短不同的竹管所依次發(fā)出的各差半音的聲音，就是十二律：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冼、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yīng)鐘。其中的“黃鐘”，被作為中國音樂的標準音；而十二律，則成為中國音樂千百年來的基礎(chǔ)和規(guī)制。中國古代的統(tǒng)治者相信只要制定了本朝的音樂制度，尤其是制定了“黃鐘”這個音高標準，便可以“天下大定”。這是中國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中“最中國”的一件事。自周公建立西周的禮樂制度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改朝換代之后的新王朝要做的“國之大事”，其中便包括制禮作樂。首先，便是制定“黃鐘”的音高標準。不僅如此，這個吹出“黃鐘”音的竹管（玉管）還是制定國家“度量衡”的標準——以黃鐘律管長“九寸”來定“尺”的長度，這是“度”?！傲俊敝傅氖侨莘e，在農(nóng)業(yè)社會中量器是最常用的計量工具，漢代的量器分為龠、合、升、斗、斛；“衡”指的是重量，漢代衡權(quán)分為銖、兩、斤、鈞、石。將黃鐘律管里裝滿“黍”，再倒出來后稱其重量和體積就是量器和衡器的標準。將黃鐘律管作為“度量衡”的標準器，可見古代中國人是多么重視音樂。記者：千百年來，音樂在中國人的生活發(fā)揮著怎樣的作用？田青：從周代開始，中國人就發(fā)明了“八音”的樂器分類法，即根據(jù)材質(zhì)將樂器分為“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類。“金”指青銅，如鐘；“石”指玉、石，如磬；“土”指陶土，如塤；“革”指皮革，如鼓；“絲”指弦線，如琴；“木”“竹”指竹、木制樂器，如管、笛、柷、敔；“匏”指葫蘆，如笙。其中最高貴的，即由編鐘和編磬組成的“金玉之聲”。古人認為“金聲玉振”是可以上達天庭的聲音，而美滿婚姻也被稱為“金玉良緣”。
▲逑鐘。（中國文化傳媒網(wǎng)記者 盧旭 攝）
▲箜篌。（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官網(wǎng)）
▲筒欽。（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官網(wǎng)）
▲紅漆彩畫云龍紋手鼓（左）、木黑漆描金云龍紋斗笙（右）。（中國文化傳媒網(wǎng)記者 ?盧旭 攝）數(shù)千年來，音樂在中國人的生活中無處不在，發(fā)揮著巨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桑間濮上，人們用歌聲尋求著愛情；隊列行進，人們用歌聲統(tǒng)一著步伐；共同勞作時，“吭唷”之聲不斷；沖鋒陷陣處，金鼓之聲齊鳴。在中國歷史上，有過不知多少關(guān)于人和音樂的傳說：伯牙與子期憑音樂的共鳴而肝膽相照；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以音樂為媒而永締佳緣；張良靠一枝洞簫“四面楚歌”，瓦解了項羽的親兵；孔明用一張古琴、兩扇城門，嚇退了司馬懿的大軍。樂由心生，《禮記·樂記》說：“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如今的中國人，不但應(yīng)該記住祖先的偉大創(chuàng)造，傳承賡續(xù)，發(fā)揚光大，還應(yīng)該多欣賞音樂。有條件的話，可以唱唱歌、學一件樂器。音樂，也是養(yǎng)成完美人格的重要標志。受訪者簡介：
田青，第十一屆、第十二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曾任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所長、宗教藝術(shù)研究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副主任；現(xiàn)任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名譽所長、中國昆劇古琴研究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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